

御史杨晨:鉴洋湖中的自由生活
■潘雪梅
在鉴洋湖湖心沙洲上建造精致的西式别墅时,清朝御史杨晨心中想到的是陶潜《归去来兮辞》之中的那句“倚南窗以寄傲”,遂以“寄傲轩”为之命名。时值清光绪三十一年(1905),他刚刚跨入耳顺之年。而此时,距离他辞官回到家乡已经8年,早已阅遍沧桑,该做的都做了,该努力的都努力了,该放下的也就放下了。于是,他从时间的锁链中挣脱出来,从另一个节点上开始建立一种自由生活。
当他站在鉴洋湖的湖光山色中,望着新建成的湖墅,心中交集百感——前路的丰饶记忆里,享有神童之誉的他,有着15岁府试第二、18岁中举、32岁进士的荣耀,也拥有翰林院庶吉士、充国使馆协修、御史等平民不可及的身份。他有胆魄,心中有家国:上关心强国之道,下关心百姓疾苦。国强民乐,这是他曾经的理想国,也是不少仕途中人的普遍理想。但一个人的理想世界往往抵不过现实风雨的摧残,早在光绪二十年,中日甲午海战,朝廷的败绩令时任山东道监察御史的他非常气愤,一度萌生退意,但曾经的理想观并未让他立即做出辞官的决定。随着大清帝国的日渐式微,他年轻时构建起的人生坐标发生了偏差,意欲重建自我的时间秩序和人生秩序。这几年里,他不断地思考、摸索、寻找自己的路。光绪二十三年(1897),母亲的逝去,立即成为他辞官归乡的有力借口。他并非鲁莽地辞官,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向命运宣战,他曾对人说:“吾台襟山带海,交通阻滞,甬人始置轮舟,雇用洋人司收纳,动遭苛待。” 大概就是洋人的“苛待”让他暗下决心发展家乡台州的航运事业,以对抗其压迫。
一个人的命运往往是性格与时代共同赋予的,如果杨晨没有耿直的性格,强大的内心,没有做一番事业的宏伟理想,没有民族主义精神,他不会放下权重的官宦身份,甘愿辞官归家,也不会开通甬台沪之间的航运事业,开创台州近代工商业的先河,以及拓展家乡的教育事业,任黄岩县(今台州市黄岩区)教育会首任会长,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而身份的转变,也令他生命的轨迹摇曳生姿。
辞官回到台州,杨晨作别官宦身份的光环,从容地把后半生的时间交给了辽阔的水域。胸有万壑的他,从航运事业开始,亮出了实业家的新名片。从此,水成就了他的事业,也成为他精神的最终归属地。水,流动、无涯、包容,蕴含无限的远方,暗含彼岸和理想的隐喻。不知是不是命运的安排,他的后半生再也没有离开过水域。而且,与鉴洋湖结下不解之缘。
当他第一次脚踩着鉴洋湖湖心岛潮湿的土地,极目远眺,湖水荡漾,清澈流韵,白鹭翩然,水鸡拍打着翅膀从湖面上划过美丽的弧线时,他的心中一动,萌生了居于此的念头,并于后来如愿建起了名噪一时的“湖墅”。但当时他看到的不仅是美景,更是其中的问题——这汪由古海湾保留下来的泄湖,由于时间久远,湖区河道弯曲,沙洲众多,水道不通,满浸四周,经常为灾,不利于农业生产。
杨晨脑海中突然产生了大胆的念头:围湖筑堤,可以涵养水源、保护农田。变灾为利的想法很快得以实施,杨晨首资,在当地乡绅中间引起反响,院桥工商人士和龙涛、南舜谱等士绅们纷纷捐资。当地的群众则自愿出力,或尽义务,或少拿工钱,经一年多施工,湖堤建成,蓄水千亩。
蜿蜒的堤坝,仿佛是鉴洋湖上的一幅隽永的画卷,那是杨晨用心去描画的,亦是他美好愿景的一部分,但这并非是他的最终目的,他想看到的是一个充满勃勃生机的新农事之所。于是,他又出资买了首批桑苗,种在湖堤上,把它们分段包给农民,由他们免费采摘,前提是必须培养好桑树。这样既能保护湖堤,又激发农民的养蚕热情,可谓一举两得。鉴洋湖边的桑蚕学校就是他在这样的形势下创办的,与其说杨晨是在书写个体的人生理想,不如说他正在引导一个群体进行突围。一段时间后,他欣喜地看到农民种桑养蚕水平不断提高,乐业安居。
而围绕鉴洋湖所做的一系列改变,也让湖中环境和水质发生了变化。后人作《山水记》,以优美的文笔还原当时的情境:“鉴洋湖,纵一里,横五里。为东南巨浸,中有沙洲芦荻。水多银鱼,长寸许,如小薤叶,色白如银,味最美。击楫中流,恍如剡中风味。”昔日鉴洋湖的风姿如许,杨晨功不可没。
无论是御史杨晨,还是实业家杨晨,最后,都绕不过文人杨晨的光环,鉴洋湖,终成他寄予文士情怀的栖息地。
今日烟波浩渺的鉴洋湖水间,已不见当年精致的西式小别墅“寄傲轩”的片羽,但可以想见光绪年间,伫立于湖中央的小洋楼是何等气派,于白墙黛瓦的江南民居间是何等出众。时代变迁,当年的辉煌已无踪可觅,主人杨晨的心境倒可以从“寄傲轩”大门两边的一幅楹联中窥得一斑。
上联:金马碧鸡,携手青山赴偕影。
下联:银鱼紫蟹,盟心白水会忘年。
这幅笔法苍劲的楹联,是杨晨在寄傲轩落成后不久亲笔手书,楹联中所说的金马、碧鸡是湖畔两座名山——马山和鸡笼山,银鱼、紫蟹是湖中两大特产,赏名山、品鱼蟹,是何等的潇洒快意。在这些文字间,已隐约透露出他内心深处的山水情怀和浑然忘忧的出离之感。不知是否从这一刻起,他把身心的归属地,一并交给了鉴洋湖的山水。
从杨晨的生卒年月(1845-1922)不难看出,他最后归隐鉴洋湖时正处于历史的重大变革期,一个帝国王朝的陨灭和一个新时代的兴起。飘摇中,他或许已经看透风云变幻、世事变迁。透过门外的湖光,视野极处是一片苍茫,湖水带走往昔,重建朝代更迭间被摧毁的秩序,并非易事。而适应变迁的动荡,大概唯有山水的宁静。
“门外湖光十里碧,座中山色四周青。”杨晨在湖墅四周遍植名贵花木,南侧还建有一玲珑剔透的凉亭,称“湖心亭”。在此,他著书、垂钓,过着潇洒的林泉安逸生活,为后人的想象增添了多维的空间。
即便是隐居,杨晨也注定要闪光,为闲适的生活增加亮度,为文学事业开拓新空间。创立于咸丰十一年(1861)的“月河吟社”,因太平军入侵而中断,杨晨牵头重新串起新的链条,延伸文脉。遂与文人南舜谱、王舟瑶等在“寄傲轩”重新组建文人团体,仿唐代“香山九老”定名“九老会”。每年逢农历三月三(上巳)、九月九(重阳)春秋二季邀集诗友,游湖赏景,吟诗作赋,交流作品,编纂成册,其乐无穷。值得一提的是,“九老会”得到传承,由黄岩文人组建的“新九老会”至今仍不定期开展活动。
回归文人身份是快乐的,吟诗唱和,畅意在自由的文字间。其中两次与友人畅游的经历对杨晨来说,意义非凡,且成为文坛上的佳话:一次是民国二年(1913),杨晨邀友春游鉴湖,作诗数律,和者三十五人,得诗七十五首,汇编成册,名曰《湖墅倡和集》。文人雅士常游湖吟诗,有“桥横群水合,山断夕阳疏”之句;另一次是民国七年(1918)十月杨晨生辰,又邀诗友,会于湖滨马山之麓生圹,复作诗八绝,和者三十四人,得诗二百九十首,又汇编成《生辰倡和集》。
杨晨晚年隐居的生活可从《湖墅》一诗看出:扁舟散发欲何之,早向烟波理钓丝。一曲鉴湖双桨卧,四明狂客几人知。 桃花浪暖鱼初上,芦苇霜清蟹共持。拟傍水仙祠结屋,棹歌归趁夕阳时。
民国十年(1921),清逊帝溥仪送给杨晨“仙桂重芳”匾额一块,大概是羡慕杨晨自由、洒脱和超拔的人生姿态,这样的生活,对处于深宫的他而言,是那么的遥不可及。
如果说晚号“月河渔隐”的杨晨晚年恣意闲适,纵情山水,那就错了。他的湖墅“寄傲轩”三字,既有闲趣又有风骨,小处寄情,大处言志,透出了一个人的气度,这是当年“铁面”御史的气度,也是一个文人的气度。除了文事活动,他在“寄傲轩”中勤于著书,著作丰富——其中《三国会要》一书,研究“三国”典章制度的沿革损益,国内典籍仅此一部,另有《崇雅堂诗文稿》《敦书咫闻》《瀛洲咫闻》等。
把一座湖当成精神坐标,杨晨像鉴洋湖的主人一样,以淡然和远视面对尘世,以敬业的精神著书立学,以超拔的姿态追求精神的自由,抑或就是以五柳先生为榜样,以退为进,摆脱尘网的束缚。他的人生态度,决定了他在鉴洋湖中拥有的自由生活。这,又何尝不是一种理想的生活境界呢?
1922年,杨晨的诗中出现过多次的马山,成了他死后墓葬之地。即便是离去,他也没有离开鉴洋湖的怀抱,依然看得见鉴洋湖潋滟的波光,听得见湖中清脆的鸟鸣。
其实,无论他身后安身何处,他都会久久地注视着这方寄托他美好情怀的水域,植树、种花、垂钓、作诗、著书,在舟楫中一抒胸臆,纵情吟咏……
注:杨晨(1845-1922),字定 (孚),光绪三年(公元1877年)进士,山东、四川道监察御史,著《三国会要》《三国志札记》等。
江苏路特数字科技有限公司 仅提供技术服务支持, 文字、图片、视频版权归属发布媒体